我村里有一个五保户,当兵时上过越南战场,退伍回来一直没娶媳妇。他住村东头那间青砖瓦房,墙根爬满了爬山虎,门口总摆着两盆指甲花,是前院王婶帮着种的。每天天不亮,就能听见他院里的扫帚声,把门前那条小路扫得干干净净,连片落叶都没有。我小时候总爱蹲在他家门口看他擦那个旧木盒,盒子上刻着五角星,磨得发亮。他不让碰,说里面是“命根子”。

  有回下大雨,我放学路过他家,看见他正往墙上贴塑料布。雨水顺着房檐往下淌,他裤脚全湿了,却顾着把窗台上的几本书往怀里揣。我喊他进屋避雨,他摆摆手:“这几本书不能湿,是当年指导员送的。”后来我才知道,那指导员在战场上替他挡了一枪,没回来。

  村干部李叔常往他家跑,每次去都拎着米和面,还劝他搬去镇上的养老院。“那里条件好,有医生有热水,比村里方便。”他总是坐在门槛上抽旱烟,烟锅子“吧嗒吧嗒”响,半天憋出一句:“我走了,谁给指导员守着这念想?”李叔叹口气,背地里跟我说:“他不是不想去,是怕城里的楼太高,看不见村西头的山——当年他们部队就是从那方向开拔的。”

  去年冬天特别冷,他得了重感冒,躺了三天。我妈熬了姜汤让我送过去,推开门看见他正对着墙上的旧照片发呆。照片上是一群穿着军装的年轻人,笑得露出白牙。他指着最左边那个高个子说:“这是老张,家是东北的,总给我们唱二人转。”又指了指中间戴眼镜的:“这是指导员,总说等胜利了带我们吃饺子。”说着声音就哽咽了,“就我一个人吃着饺子了。”

  开春的时候,镇上来了批志愿者,给老兵们拍纪录片。摄像机对着他的时候,他反倒拘谨起来,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。志愿者问他战场上最难忘的事,他想了想说:“是下雨的晚上,我们蹲在战壕里,指导员给我们讲家里的庄稼。他说等回去了,要种一亩地的玉米,给老婆孩子熬粥喝。”说到这儿,他突然站起来,走到院子里指着那两盆指甲花:“这花是指导员爱人喜欢的,我每年都种,就当替他看看。”

  现在他还是每天扫路、浇花,只是门口多了个信箱,里面偶尔会有志愿者寄来的照片和信。有回我看见他拿着一张小学生画的画,画里是个戴五角星帽子的军人,旁边写着“谢谢爷爷”。他用粗糙的手摸着画纸,嘴角翘了起来,眼里却亮晶晶的。

  前几天李叔又来劝他搬去养老院,这次他没拒绝,只是说:“得把指导员的照片带上,还有那几本书。”李叔赶紧点头:“都带上,都带上。”昨天我路过他家,看见他正把门口的指甲花挖出来,装在一个旧搪瓷缸里。阳光照在他背上,影子拉得很长,像一根直直的旗杆,立在村口的风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