扶风骄子薛惊理

  扶风骄子薛惊理

  扶风骄子薛惊理

  在陕甘交界处的乔山北山脚下,有个叫巩村的村子。塬上的风硬,刮过千年的黄土层,把这片土地塑造得沟壑纵横,却也孕育出一种特殊的气质——像塬畔那些倔强的槐树,根,死死咬进干涸的岩缝;枝干,却执拗地向着天空伸展。

  1974年,村里薛家添了个男娃,取名“惊理”。那时节,谁也不会料到,这个在塬上吃着百家饭长大的孩子,日后会像一道桥梁,沉默而坚固地,连接起遥远的黄土高原与波涛汹涌的东海之滨。

  1995年,当宝鸡文理学院的梧桐叶又一次泛黄飘落,二十一岁的薛惊理打好了行囊。里面除了几件单薄的衣衫,还装着爷爷那句沉甸甸的嘱咐:“动则惊人,鸣则千里。”火车吭哧着,将他从八百里秦川拉向从未见过的江南。车窗外的风景,像一卷徐徐换题的画轴,从苍茫的沟壑梁峁,渐变为润泽的水田与阡陌。这个扶风青年把脸贴在微凉的车窗上,心中翻腾着离乡的惘然与对未来的虚悬。母亲临行前塞给他一小布包塬上的土,“水土不服时,拿水泡开,喝一点。”那包土此刻就在行囊最底层,像一枚沉默的印章。

  初到宁波,他通过一纸文凭,成了机关里一名按部就班的公务员。生活的轨迹似乎就要这样被铁轨般铺陈下去,直到一次外派香港的机缘,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湖。站在中环琳琅满目的橱窗前,他的目光被一件意大利羊绒衫的价签钉住——那个数字,几乎抵得上宁波出口一整集装箱棉毛衣的利润。咸涩的维多利亚港的风,吹不散他心头的灼热。那晚,他在海岸边独坐,忽然无比想念晁留村冬日里刀子般的北风,那风虽烈,却裹挟着灶膛与黄土熟稔的气息。他在随身的笔记本上,用力划下一行字:“世界上最软的黄金在中国,为什么我们只甘心做最辛苦的掘金人?”

  2000年的世纪之交,当整个世界为虚拟的数字狂欢时,薛惊理在宁波江北一片尚是芦苇摇曳的滩涂上,签下了五十四亩土地的契约。朋友望着荒芜的现场,疑惑不解:“惊理,你究竟要在这里做什么?”他望着远处东海灰蓝色的水线,平静地回答:“织一片世界上最软的云。”康赛妮的牌子挂起来那日,天飘着浙东特有的冷雨。他和十几个最早的工人,清理着泥泞的场地,铁锹与碎石碰撞,手掌很快磨出血泡。夜晚,在临时工棚就着昏黄的灯光吃泡面,不知谁低声哼起了一段苍凉的秦腔。那声音粗粝,却瞬间击中了薛惊理。他仿佛看见晁留村的乡亲们,在收获后的塬上,对着空旷的天地也是这样放声。那一刻,他感到这东海之滨潮湿的雨夜,与故乡干燥的、弥漫着麦秸气味的黄昏,在血脉深处悄然接通。

  他对“料”的执着,近乎一种乡野人的“犟”。一次,内蒙古的供应商送来一批价格颇具诱惑的羊绒,各项指标均优,唯独一项环保参数差了毫厘。身边的助手低声劝说:“薛总,市场不会知晓这0.1%。”他盯着检测报告,只回了三个字:“我知晓。”他追求的,是根子上的清白与端正,如同塬上人对庄稼和品行的信仰,掺不得半分假。

  真正的风浪在2011年扑面而来。金融海啸的寒意浸透全球,纺织行业首当其冲,哀鸿遍野。不少故交劝他急流勇退,投身那时正如火如荼的房地产:“以你的眼光,三五年便可积山垒海。”那些抉择的深夜,他常常独自在已停转的车间里踱步。月光从高高的天窗泼洒下来,流水线泛着清冷的光泽。他用手抚过那些精密的纺锤,指尖传来的凉意,让他想起第一次触摸到顶级羊绒时的战栗——那般不可思议的柔软,内里却蕴藏着能抵御严寒的极致坚韧。“人或许可以离开手机电脑,但谁能离得开蔽体的衣裳?”他最终的选择,让所有人大吃一惊:不仅不收缩,反而逆势增资,从意大利合作伙伴手中坚决地回购股份,将事业的缆绳更紧地握在自己掌中。

  这还不够。一个更为大胆、几乎带着浪漫色彩的构想在他心中破土——他要建造一座“黑灯工厂”。全智能化,无人操作,让机器在静谧中自行缔造精妙。来自德国的专家听完方案,连连摇头:“薛先生,这理论上美妙,但它是吞食资金的巨兽,且风险莫测。”“那么,”他的语气平静而坚定,像极了塬上人在决定为干涸的村庄打一口深井时的神态,“就让我们来做第一个驯兽的人。”当这座投资逾十二亿、与德国西门子携手打造的全球毛纺业首家智能“未来工厂”最终矗立在东海之畔时,它本身便成了工业奇迹。AGV无人小车如静谧的星河在车间地面流淌,机械臂的起落精准如同时钟的律动。在这里,激光能在珍贵的羊绒面料上,雕刻出0.01毫米精度的敦煌藻井花纹,古老东方的智慧与未来科技的冷光,完成了跨越千年的握手。他曾邀请一位从扶风老家来的长辈参观。老人背着手,在几乎无人却高效运转的车间里走了很久,最后用力握住他的手,声音有些发颤:“娃,你这是……把咱老周原匠人手掌里的分寸和心头的灵光,都给装进这些铁家伙的‘脑仁’里去了。”

  然而,通往世界殿堂的道路,从来不是智能机器可以铺设的。意大利佛罗伦萨,Pitti Filati国际纱线展,这个被誉为“纺织界奥斯卡”的圣地,在其近百年的历史上,从未向亚洲企业敞开过主展厅的大门。2007年,薛惊理第一次站在这座文艺复兴名城的街道上,手中没有邀请函。他在展馆对面一家小旅馆住下,每天清晨,带着康赛妮的样品,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,守候在通往殿堂的必经之路上。“先生,请看一看来自中国的羊绒。”他用尚不流利的英语,重复着这句简单的话。大多数西装革履的行人摆摆手,匆匆而过。偶有人驻足,指尖拂过样品的瞬间眼中掠过惊异,但最终仍是礼貌而坚定地摇头:“抱歉,我们已有长期合作的欧洲伙伴。”日复一日,他的脚底磨出了血泡。身边的助手不忍:“薛总,我们可以从边缘做起,慢慢来。”“我们身后,”他望着那座宏伟的建筑,声音不高,“是一个等待了太久的行业,我们没有‘慢慢来’的资格。”他换了双更软的鞋,继续站回那个位置。

  这一站,便是整整十二年。二十四次,他如同候鸟般准时往返于东海与亚得里亚海之间。从青丝意气,到两鬓悄然浸染风霜。他熟悉了那条街道四季流转的模样,记住了拐角咖啡馆哪一位老师傅的浓缩最是醇厚,甚至学会了用带着陕西腔的意大利语说:“请给我们一次机会。”2019年的春天,当组委会主席亲自将印有“CONSINEE”字样的独立展位邀请函递到他手中时,这个在商海中见惯风浪、从不轻易示弱的关中汉子,眼眶骤然湿润了。开展当日,他在展台最醒目的位置,放置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瓶,里面是来自晁留村的、细腻的黄土。好奇的客商询问其意义,他郑重答道:“这是我的根。它提醒我,无论这缕纱线走向世界的哪个角落,它生命最初的养分,来自这里。”

  当他在遥远的异国为自己挣得一席之地时,故乡的沟壑梁峁从未远离他的梦境。2016年深秋,他回到扶风县中医医院,那台由他捐赠的1.5T核磁共振仪刚刚投入使用。在影像室门口,他遇见一位等待检查的王姓老汉。老人颤巍巍的手拉住他:“听说这机器不疼,一下就能把病根儿照清楚。好,好啊!以前得上西安,我这把老骨头,经不起颠簸了。”老人手上的茧子厚实而粗糙,磨过薛惊理的手掌。那一瞬,他仿佛握住了父亲的手,握住了黄土赋予一代代人的、相同的生命质地。

  傍晚,他独自驱车回晁留村。夕阳像熔化的金子,泼洒在连绵的塬坡上,村庄静静地卧在山的臂弯里,宛如襁褓。村口那棵老槐树依然枝桠虬劲,他记得童年时,常偎在树下,听老人们讲述周人迁徙、周公制礼的遥远故事。“这是惊理给咱捐的!”村里人看见他,隔着老远便喊,声音里透着熟稔的亲昵。不是“薛董”,也非“薛总”,就是“惊理”。这个呼唤,让他心头猛然一热,仿佛从未离开。

  2020年,疫情如暴风骤雨突至。当时他正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参加会议。消息传来,家乡防疫物资告急。他立刻发动所有能触及的人脉,全球寻找可靠的防护用品。女儿在异国他乡,跑遍一座座城市的药店,将好不容易凑到的100只N95口罩细心包好,里面夹了一张字条:“给扶风的爷爷奶奶们。”这些口罩跨越重洋,辗转抵达县红十字会时,工作人员发来一张照片:志愿者们戴着口罩,手中举着用毛笔简单写就的“谢谢您”的纸牌。薛惊理对着这张照片凝视良久,对身旁的宁波同事说:“你看,这就是我的父老乡亲。”此后不久,他再次做出决定:捐赠一台价值一千四百万元的64排螺旋CT。签署协议时,他特意在附加条款中郑重写明:此设备,命名为“扶风号”。助理不解,他解释道:“我希望每一个使用它、得益于它的人都能记得,这份健康的守护,源自一片名叫扶风的土地,源自那土地上像黄土一样深厚、一样坚韧的人们。”

  如今的薛惊理,时常会站在宁波公司大厦的顶层。向东眺望,是烟波浩渺的东海,万轮穿梭,通往无限的世界;向西凝眸,是目光无法触及的黄土高原,千沟万壑,埋藏着生命的初源。他觉得自己像一根被命运纺出的线,一头系着塬的厚重,一头连着海的辽阔。在他的智能“黑灯工厂”里,有一个特殊的团队,成员多来自陕西。他们操作着最先进的编程语言,口中却时常蹦出质朴的关中方言。休息的间隙,有人会冷不丁吼上一嗓子秦腔,那苍凉奔放的声腔,撞在现代化厂房的金属墙壁上,回荡出一种奇异而和谐的力量。

  他将宁波商帮“知行合一、义利并举”的精神与扶风人固有的厚重义气相融合,发起“百个侨团帮百村”计划。这并非简单的赠予,而是如同教授稼穑,他更希望将市场的活水引到家乡的田垄边,让扶风的苹果、花椒、刺绣,都能带着自己的姓名与故事,走向更远的柜台。去年中秋,他在宁波组织了一场名为“塬与海”的聚会。席间有关中老乡,有宁波伙伴,还有来自意大利、法国的客商。餐桌上,他特意嘱咐摆放了两样主食:陕西的凉皮与宁波的汤圆。一位法国友人饶有兴致地问起这搭配的寓意。他微笑着解释:“凉皮,要经过揉、醒、蒸、切,每一步都急不得,就像我们西北人做事,重章法,讲韧劲。汤圆,外皮柔糯,内里甜美,恰似宁波人,待人温润,但内核自有坚持的力量。”他举起酒杯,“而我,试图用一根纱线,将这两种美好的精神,织在一起。”那一刻,全场静默,继而爆发出真诚而热烈的掌声。

  今天,在晁留村的老槐树下,老人们依然喜欢晒着太阳,聊聊“惊理这娃”。他们或许说不清“智能化”或“全球供应链”这些词汇的确切含义,但他们心里透亮:村里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娃娃,把塬上人那种“一根筋”的实在和韧劲,带到了天边海角;又把外面世界的暖意和光彩,化作了实实在在的福报,带回到了这片生养他的黄土坡上。而在扶风县中医医院,那台名为“扶风号”的CT机日复一日地运转着。偶尔,有患者好奇地问起这台先进设备的来历,医护人员会指向窗外那连绵的乔山山脉,温和地说:“看见那座山了吗?山的那一边,有一个村子。村子里走出来的一个人,走了很远很远的路,为我们大家,带回了这份礼物。”

  很远很远的路——从乔山脚下贫瘠的梁峁,到东海之滨繁忙的港湾;从佛罗伦萨街头固执的等候者,到世界顶级时尚殿堂的座上宾。这条路,薛惊理走了三十年,用脚步,用汗水,更用那份从不曾冷却的赤子之心。而他说,这一切,仅仅是一个开始。

  “李白当年高歌‘扶风豪士天下奇,意气相倾山可移’,”他曾在一篇自述中写道,“我想,今日之‘奇’,或许不在于成就何等惊天动地的事业,而在于无论走出多远,飞得多高,都未曾忘记为何出发。不忘身后那片沉默而慷慨的黄土,不忘黄土上那些用最朴素的目光守望你归来的人们。”

  塬上的风,吹拂了千年万年,雕刻着地表,也塑造着魂魄。海上的潮,起落了万万年,冲刷着岸线,也链接着世界。而在风与潮之间,一个从扶风大地走出的儿子,以一根至柔至韧的羊绒为经纬,默默编织着一条看不见的道路。这条路,从记忆的深处通向未来的远方,从生命的原点通向价值的穹顶。它柔软,却能承载最重的情义;它绵长,正如同这生生不息的爱与传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