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鸳鸯(56)人心隔肚皮
#创作训练营2期开营啦#
河滩的晚稻和旱田的头一茬高粱谷子,在接下来两天里,被张瘸子他们一捆捆地割倒、运回了晒坝。
晒坝是屯子中央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,原先可能是谷场,战火后荒废了,长满杂草。
农会组织人手简单清理过,夯实了地面,如今成了全屯公用的晒粮场。
张家的新粮不多,只占了晒坝小小一角。金黄的稻捆、深红的高粱个子、沉甸甸的谷子捆,整齐地码放着,在秋日高远的天空下,散发着干燥而浓郁的谷物香气。
白鸢每天都要去看好几回,翻动晾晒的稻穗谷穗,赶走觊觎的麻雀。
手指抚过那些饱满的颗粒,心里头的踏实感,也跟着一天天堆积起来。
可张家的地刚收完,气还没喘匀,互助组的章程就摆在了眼前。
全屯的土地是分了,但劳力、畜力、农具的匮乏是实打实的。
若都只顾着收自家的,那些劳力弱、无牲口的人家,眼瞅着熟透的庄稼就要烂在地里。
农会和工作队早就定好了规矩:按之前丈地时登记的“工分”排顺序,劳力强、收完自家的人家,得立刻转头去帮别家,特别是那些孤寡、军烈属和人口多劳力少的。
张瘸子是农会副会长,自家又是最早收完的几户之一,这个头,他必须带。

收完自家地的第二天,天还没亮透,他就把家里那几把磨得最快的镰刀仔细检查了一遍,用布条缠好容易磨手的地方,又往怀里揣了几个更粗糙的野菜饼子。
白鸢给他盛了满满一大碗浓稠些的杂粮粥,里面特意多放了点新打下来的小米。
“今天去哪家帮工?”
“先去韩奶奶家那亩旱田,谷子熟透了,再不收要掉粒。”
张瘸子喝着粥,“她家就那点地,农会指定了陈二、我,还有西头赵家小子去。弄完了,下午可能要去王婆子那五分水田看看,李老五家说收是收了,但人手不够,打场脱粒忙不过来。”
提到王婆子,白鸢手上的动作顿了顿。
那五分水田,是从王婆子原先的十几亩好地里划出来给她的口粮田,由李老五家代种。
收成好坏,直接关系着王婆子接下来一年的口粮。
“王婆子……她去看过吗?”
“昨天就在田埂上守着李老五家收的。”
张瘸子放下碗,抹了把嘴,“没说啥,就那么看着。李老五媳妇心里不落忍,割得格外仔细,掉个穗子都要捡起来。”
他站起身,拿起镰刀,“我走了,晌午不用送饭,跟陈家赵家一起吃干粮。你看好家里和粮食。”
张瘸子走后,白鸢把院子收拾了,喂了穗儿,又把春生托给过来串门的孙老憨照看一会儿,自己拎了个篮子,去了韩奶奶家。
韩奶奶家那间勉强修补过的土屋前,小孙女妞妞正蹲在地上玩石子。
看到白鸢,怯生生地站起来。
韩奶奶颤巍巍地从屋里出来,手里端着个豁了口的破碗,里面是清得见底的野菜汤。
“鸢丫头来了……快,快屋里坐。”
韩奶奶忙不迭地说,又对着妞妞,“妞妞,叫姨。”
妞妞小声叫了,又躲到奶奶身后。
“韩奶奶,您别忙,我就来看看。”
白鸢把篮子放下,里面是几个新蒸的、掺了点儿新米面的窝头和一小块腌菜,“听说今天互助组给您家收谷子,我帮不上大忙,这点吃的,给干活的人晌午添补添补。您和妞妞也吃点。”
韩奶奶看着那几个黄澄澄的窝头,眼圈一下子就红了,枯瘦的手抓住白鸢的手腕,抖得厉害:“这……这怎么使得……你们也不宽裕……我老婆子……”
“使得,韩奶奶。”
白鸢反握住她冰凉的手,“新社会了,农会就是帮咱们这些困难户的。您就安心等着,谷子今天一准儿给您收回来,晒干了,打下粮食,您和妞妞这个冬天就有指望了。”
从韩奶奶家出来,白鸢绕到了晒坝。
自家的粮食在阳光底下晒得哗哗响,她拿起木耙子,把谷穗翻动了一遍。
旁边不远处,是陈二家刚运回来的高粱,陈二媳妇正带着孩子翻晒。
更远些,是赵老六家的一大片谷子,摊晒得满满当当,赵老六和他大儿子正用连枷拍打脱粒,“啪!啪!”的声音沉闷而有节奏。
白鸢看了一会儿,心里琢磨着自家那点粮食该怎么打场脱粒。
连枷家里有一把,破旧不堪,得修。
石磙子是没有的,晒坝那头倒有一个公用的,早就裂了缝,不知还能不能用。
实在不行,就像老法子,用棒槌敲,或者牵牲口来踩——可牲口是几家人共有的宝贝,排着队呢。

晌午过后,白鸢正在院里用棒槌敲打晒得半干的高粱穗子(先弄点下来,给家里添顿新粮),春生在一旁帮着捡蹦出来的高粱粒,虽然捡一颗掉两颗,倒也忙得不亦乐乎。
孙老憨拄着棍子,慢悠悠地踱进来,手里拿着个小小的、青黄色的梨。
“没事去后山摘的,野梨子,酸,但水头足,给鸢丫头和孩子们尝尝。”
孙老憨把梨递给白鸢,在倭瓜架下的石头上坐下,看着白鸢敲高粱,“长顺去韩老婆子家了,我刚从那边过来,谷子割完了,正往晒坝运呢。韩老婆子拉着长顺和陈二的手,一个劲儿说谢谢,眼泪都出来了。”
白鸢听着,心里也暖。
她停下手里的活,给孙老憨倒了碗水:“孙大伯,您说,这互助的法子,真能长远吗?眼下是粮食金贵,人心也齐。等往后日子好些了,会不会又各顾各的?”
孙老憨喝口水,眯着眼想了想:“说不准。老话讲,人心隔肚皮。可眼下这光景,不抱团,真过不去这个坎儿。
你没见着,赵老六家今天打场,他家劳力足,本来用不着别人。
可看见李老五家拖着个破石磙子费劲,赵老六愣是让自己大儿子去帮着推了半天。
为啥?他成分定的是富裕中农,心里头虚着,也想卖个好,让大伙看看他不是那为富不仁的。”
老头儿叹了口气,“这世道在变,人心也跟着转悠。是好是赖,走着瞧吧。”
正说着,院门外传来脚步声,是张瘸子回来了,比平时早些。
他脸上身上又是汗又是土,但精神头还好。手里还提着个小布袋。
“韩奶奶家的谷子收完了,晒上了。”
张瘸子把布袋递给白鸢,“韩奶奶硬塞的,说是刚在自家屋后树下捡的毛栗子,不多,给春生和穗儿尝个鲜。”
白鸢接过,布袋里是十几颗小小的、带着刺苞的毛栗子,已经裂了口。“韩奶奶真是……自家都难。”
“嗯,推不掉。”
张瘸子洗了把脸,接着说,“下午去了王婆子那五分水田。稻子李老五家割了,堆在田头。我们帮着打捆,往晒坝运。王婆子……也在。”
他顿了顿,似乎在斟酌词句,“她还是不说话,就看着我们干活。李老五媳妇把打下来的稻谷,当场就给她量了大约三分之一的湿谷子,说先给她这些,等晒干了再称足。王婆子嘴唇动了动,最后就说了两个字:‘够了’。”
够了?白鸢心里一沉。
五分水田,就算收成一般,晒干后的稻谷也不会太少。
王婆子说“够了”,是认命了?还是心死了?
“李老五媳妇脸上挂不住,直说等晒干脱粒了,一定给足秤。”
张瘸子摇摇头,“这事儿……农会后面还得盯着,口粮田的口粮,不能短了老人的。”

接下来的几天,张瘸子像上了发条,跟着互助组东家跑西家忙。
今天帮这家割高粱,明天帮那家打谷子。
晒坝上越来越热闹,堆满了各家的收成,空气里整天弥漫着谷物干燥的粉尘和秸秆清新的气息。
连枷声、石磙子滚动的吱呀声、人们的吆喝声、孩子们的嬉闹声,从清晨响到日暮。
白鸢也没闲着。
除了照看两个孩子和自家的粮食,她也常去晒坝帮把手,给忙碌的人们递碗水,帮着翻晒别家来不及照看的粮食。
她看见赵老六家的大儿子满头大汗地帮着王婆子捶打豆子;看见陈二媳妇把自己家晒好的高粱先装起来,腾出席子给后来的人家;看见李老五把自家那匹瘦毛驴牵出来,不光拉自家石磙子,也帮相邻的几家碾场。
粗糙的手在共同的劳作中一次次相触,汗水流在一起,为了各自也为了共同的收获。
一种混杂着疲惫、算计、但也确有几分真诚的“互助”情谊,在这抢收的时节,悄然滋长。
张瘸子每天回来都累得不想说话,但眼睛里总有些亮晶晶的东西。
有天晚上,他对着昏暗的油灯,仔细地搓着刚从穗子上揉下来的、自家第一捧新谷子,忽然对白鸢说:“今天帮村东头老马家收最后一点荞麦。老马拉着我的手说,‘张会长,要不是你们帮忙,我这把老骨头,今年就得看着粮食烂地里。这新社会……真好。’”
他顿了顿,声音低了些,“我活了三十多年,头一回觉着,自己这身力气,除了刨食养家,还能有点别的用处。”
白鸢正给穗儿缝补一件春生穿旧了的小衣服,闻言,抬起头,看着灯下男人棱角分明却染上风霜的脸,心里蓦地一软。
她想起他曾经的沉默,曾经的挣扎,曾经只是为了“活命”而机械地挥动锄头。
现在,那沉默里似乎多了些分量,那挣扎里生出了别样的根系。
她没说什么,只是把油灯往他那边挪了挪,让光更亮些。
窗外,晒坝的方向隐约还有零星的连枷声传来,那是贪晚的人家还在赶工。
秋夜的天空,星河璀璨,寂静而高远。
院墙根下,堆着这几天陆陆续续打下来的、属于张家的粮食:一小堆金黄的稻谷,一小堆暗红的高粱。
不多,但颗颗饱满,在月光下泛着润泽的光。
那是汗珠子砸进土里,熬过寒冬、战火、饥饿后,结出的第一批果实。
是希望第一次有了可以触摸、可以计量的形状。
白鸢缝完最后一针,咬断线头。
她起身,走到那几小堆粮食前,蹲下身,抓了一把谷子。谷粒从指缝间沙沙地流下,带着阳光的温度和泥土的沉稳。
她深吸一口气,那新粮特有的、清甜干燥的气息,直透肺腑。
明天,也许后天,等全屯的抢收大致落定,他们就可以安心地、仔细地,把这些属于自己的粮食,扬净,晒干,装进那口修补过的、快要见底的粮缸里。
然后,用这新粮,熬一锅稠粥,蒸一屉窝头,踏踏实实地,喂饱孩子的肚子,垫实男人劳作的筋骨,也填补自己曾经千疮百孔、如今渐渐愈合的心。
日子,就这样,在一把连枷、一捧新粮、一滴汗水、一个眼神的交叠中,向着冬天,向着未来,一步一个脚印地,碾过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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